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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三章 抄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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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运动”进行得愈加如火如荼,整个社会都一起疯狂起来了。学校停了课,工厂也停了工,公检法被砸烂了……

    这一切都让洪禄承从心里感到害怕。据他所知,外面已经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家庭,因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就导致了家破人亡。

    可与之相反,洪衍武倒是没一点惧意,每天依然不顾前不顾后地出去胡闹,不玩到天黑绝不回家。而且因为有了更多的热闹可看,又没牵扯到他的身上,这小子只觉得好玩和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洪禄承实在是怕这个懵懂无知的儿子,出去再把天给捅破了。他和妻子商量后,就又把洪衍武锁在家里。可“老家贼”的别号不是白叫的,靠着翻墙头和编瞎话,跨越封锁线已游刃有余。

    打不管用,骂不管用,就连锁也锁不住儿子了。洪禄承是越来越担心洪家随时会遭到噩运,他为此吃不下,睡不着。在提心吊胆中,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,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成了忧愁状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了洪禄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,当这场“运动”的风暴席卷一切时,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家有逆子的危险性相比。由洪衍武这根导火索引发的灾祸,很快像炸药包一样爆炸了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,天阴得厉害。洪家的堂屋里,除了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洪衍武以外,全家人都站在领袖像前大声唱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,唱过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。

    然而就在此时,院里却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。随后,十几个带着红袖箍手拿武装带和镐棒的人,不由分说闯进了洪家。进门之后,他们随手就砸,肆意抄检,随着洪家人的心惊胆颤和家什摆设的破裂声,刚做好的一桌晚饭和碎盘子烂碗一起被扔进了院子。

    等到院里的邻居们来过问时,这伙人竟从院外把垂头丧气的洪衍武推了进来。听完事情的由来,大家才惊讶得知,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这场祸事,竟是从洪衍武嘴里蹦出来的。

    这个时期,社会上的抄家活动基本已经告一段落,开始盛行的是各个团体之间的争权夺利,和如何加大自身团体权威性的竞争。于是,已经成立的各个团体为了比较成绩,就纷纷举办各类的抄家物资展览。而一日不拾闲的洪衍武,今天跑去南樱桃园闲逛,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,挤进了白纸坊街道办的展览会场。

    其实,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会出什么事,可这位洪三爷偏只爱钻进钻出活蹦乱跳的行动方式。所以,因险些碰倒一个将军罐,他就挨了会场人员的一通数落。

    要说这也不算什么,他要老实点认个错也就罢了,偏这小子还气性大得要命,一个不服气,口出狂言,说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对成套的,要比这个破玩意大一倍呢,砸破了赔你就是。结果,就这么一句,就被会场里的头头盯上了。

    剩下的事很简单,这个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,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满脑子红色思想。当头头把洪衍武提拉到后面,操着武装带,讲了一番破“四旧”从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,再加上一番鼓励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话之后,没废什么劲,就从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。

    其实洪衍武也说了,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团体抄过三回了。可是这个头头,解放前是个打小鼓的,见识过真正大户人家的家底。他一听是衍美楼的东家,还是琢磨着洪家或许会藏着些什么宝贝。觉着万一要抄出些什么藏匿的宝贝,兴许就能压下别的团体一头。于是乎,出于这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,头头立刻纠集人马,发动了一次的突击行动。

    别说,头头这个想头还真没错。随着洪家被抄检得一片狼藉,果然又找到了一件“封资修”的“四旧”。

    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?

    那是王蕴琳母亲留下的陪嫁,一根旧时梳旗头用的翠绿扁方。

    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,一指宽,长七八寸,两头是圆的,扁而光滑。以材质论,扁方有木头的、骨头、银的,还有金的。而搜出的这件扁方可着实与众不同,晶莹剔透,温润可爱,通体都是无暇的翡翠,一看便知不是凡物。

    这东西一直被裹着黄绫子绑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,除了洪禄承,就连王蕴琳也以为这件心爱之物早被丈夫给处理了。要知道,洪家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,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,之前的三次抄检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。而洪禄承却独将此物保存了下来,足见其心思之深远。这是他担着风险为王蕴琳而保存的,可见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。

    说来也巧,来抄家的头头还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刚上任的主任——毛远芳的表弟。于是,在随后赶来的毛主任的支持下,就为了搜出的这件翡翠扁方,由民委会和街道办的造反团体共同开了一次抄家斗争会,将洪禄承斗得很惨,也打得很惨。

    斗争会场就设在洪家门前,观众只有东院里的老邻居们。斗争会上,那扁方被放在一张凳子上示众,这伙人则强迫洪禄承当着大家,将地上已被残踏得污秽的晚饭吃下去。洪禄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强,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,抓住他的头发,使之仰起脸,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,强把脏饭往嘴里灌。洪禄承大声求饶,头头就扇他的嘴巴,没两下,洪禄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。

    邻居们都低着头,洪家和大家已经是共处十几年的老邻居了,因为洪家的退让谦和,从未结过怨,所以就连习惯了什么事都与洪禄承对着来的老丁,也没落井下石。尤其老边媳妇还是民委会的副主任,此时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。

    不过有一点要知道,这个毛远芳,其实是顶了本来要派给老边媳妇的差事。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这个“官”,除了是因为她出身贫寒,当过童养媳。更主要是还因为她嘴皮子利索,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。而上任后的毛远芳,最明显的特点是谱儿大了,不仅眼里没人,还常因为一些小摩擦和小积怨,利用手里的权利对得罪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,搞得人缘极差。于是,她在居民们的嘴里,就捞了个“臭茅房”的外号。

    话说回来,既然毛远芳是这么上台的,又是这么个人性,那么她时刻防备老边媳妇利用群众基础篡位夺权,也就在情理之中了。故而此时,这个“臭茅房”不仅丝毫没给面子,反还利用阶级立场上纲上线,借机狠批起老边媳妇来。

    眼见连边副主任都挨了呲儿,哪还有人再敢有异议?于是这些外来人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加毒手。这伙人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,他们专往洪禄承的腰上踹,踹得他小便失禁,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,一个劲儿吸凉气。

    这情景可是卖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。他当时躲在边家的西厢房里,吓得直哭,他不敢看他父亲挨打的场面,却又挂念他的父亲,于是就求边家的儿子大庆一趟趟跑出跑进,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他。老边媳妇注意到了忙忙碌碌的大庆,一通训斥儿子说不懂事,跟着又在门后头拽出了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洪衍武。对他说,“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亲,这才是儿子该尽的职责,躲在门后头不敢出去,比陷他父亲于水火更可恶,更不能让人饶恕。”

    在一阵的口号声中,洪禄承的妻子也被推到中央,奉命将那块包裹扁方的黄绫缝到洪禄承身后。绫子上描了一个大大的“神”字,意为“牛鬼蛇神”之一,不知谁突然觉得不妥,又跑过去,在那“神”的上面加上了一个“蛇”字,这样一来,那块绫子就变得鬼画符般地热闹了。

    王蕴琳强忍着眼泪,哆嗦着,在洪禄承后背穿针引线,大约是心里觉得凄苦,又怕扎了丈夫皮肉,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,半天竟缝不了几针。铜头皮带带着唿哨连连抡下,王蕴琳的胳膊上顿时伤痕累累。

    洪禄承已不能支持,瘫倒在地,任凭踢打,再无反应,连哼也不哼了。王蕴琳一下扑在丈夫身上,用身体抵挡着如雨的皮鞭,仰起脸向四周苦苦哀求,“手下留人!”

    洪衍武见到母亲也残遭毒打,终于从边家的门后头,哭着跑出来了。他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,用瘦小的身体抱住头头求饶。头头却被这举动激怒了,他嘴里骂着“滚蛋”,几下就把洪衍武扔在地上。可洪衍武却拿又出了鱼死网破的劲头继续阻止,结果头头没留神,反被洪衍武咬了手。盛怒之下,头头将武装带劈头盖脸地全力抽下。

    王蕴琳挣扎着,一把抱住洪衍武,毫无犹豫用她自己的身体去保护儿子。而这时,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洪禄承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力气,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,颇为艰难地伸手挡在了妻儿的面前。他的面容不再带有恐惧,竟一脸的平静。

    这一幕无疑染上了决然的悲壮色彩,同时刺激到了洪衍争、洪衍文兄弟,使他们也情不自禁闯了过来,用身体去掩护挨打的父母亲人。就连才四岁,吓得早不敢看的洪衍茹,此时也挂着满脸的眼泪,叫着妈跑进人群,想扶遍体鳞伤的母亲从地上起来。

    可打人者毫不理会,他们没有丝毫怜悯,索性围起来,将一家人一起抽打。

    东院邻居们真的看不过眼了,他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,纷纷叫嚷起来劝阻。而老天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,一个电闪,天空中传来“轰——隆隆”的沉闷雷声,大雨瞬间滂沱。

    这可真是一场及时而至的暴雨!

    被浇头灌顶的专业打手们再也无心打人,斗争会草草收兵。头头只把扁方小心翼翼地收好,便与毛远芳带着人马匆忙离去,只留下被砸得废墟一样的洪家,和倒在雨水里的一家人。

    那天,洪禄承夫妻都是让邻居们背回家的。还饿着肚子的一家人没一个不带伤的,总算在大伙的帮忙操持下,洪家才勉强恢复成了能住人的状态。

    这次抄家可以说是洪家遭受过的最大灾难,不仅洪禄承被打得小便带血,险些丧失了行动能力。而且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也都被牵连了进来,每个人身上的伤痛都是青中带紫,久不消退。所以洪禄承在床上养伤的三天来,思来念去,满脑子都是对洪衍武憎恶。

    追本溯源,这无妄之灾完全是因为家中出了个孽障。倘若没有这个外出惹祸的根苗,家里怎会遭此横祸?倘若这孩子不是整日胡闹,以洪家那种“雨打梨花深闭门”的低调,以他那种“福莫长于无祸”的理智,任谁本本分分安心在家,灾祸也是不可能进门儿的。

    而他平日里那些忍耐、那些央求、那些委曲求全的说不清道不明,只凭了这混小子外出胡说八道的几句妄语就全然枉费了,这实在是没有道理。若再不能管住这个逆子,莫不如打死了他,总算能保住其他家人的性命。

    也难怪洪禄承如此耿耿于怀,可就在他刚刚下地能走,咬牙切齿拄着拐杖,准备和“老家贼”彻底清算总帐的时候。这才知道,原来洪衍武也因为这次抄家发起了烧,而且一直未退。

    这次受到的刺激,可真把洪衍武真吓得不轻,他接连做了几天噩梦,没白天没黑夜地喊胡话。医院倒是已经去过了,可因为是“黑五类”家属,人家只开了点退烧药就不管了,而且吃了也不管用。王蕴琳因怕洪禄承着急,儿子发烧这件事一直没敢告诉他,她只是尽力在用物理办法给儿子退烧。不过无论是敷湿毛巾,还是抹医用酒精,皆是效果不佳。

    等看到半昏迷中的儿子一副形容枯槁,烧得嘴上全是大燎泡,胡乱哭爹叫娘的样子,满肚子气的洪禄承又一下心软了。他还是初次看到儿子这副可怜模样,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父子连心的感觉。

    是啊,这混小子再不是东西,可也是他的儿子。他在膝上抱过这小子,亲过这小子,拿肩膀驮过这小子,还拿胡须扎过这小子。因此,他也不能不为这个儿子去擦屁股,遮风挡雨,谁让他是当老子的呢?况且,看到妻子没了辙,心疼得只会掉眼泪的样子,他又哪能再忍心把心里的怨艾拿出来说?唉,当务之急还是救儿子的命啊。

    洪禄承拿定主意,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出了门。直到傍晚,他才又回到家里,并随后叫大儿子跟着他把洪衍武送到医院输了液。事后王蕴琳见他面色发白,仔细询问才知,原来洪禄承在医院一直守候,靠给一个武斗中被打成重伤的人输血,才换得了洪衍武的就医的机会。

    母子连心,夫妻更是连心。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涌上,王蕴琳忍不住又落了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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